浪漫与现实

（短篇小说）

作者：薛臣艺

“本文系「网易号故事大赛」参赛文章”

上车前，园园对姐姐说，我去要回我的二十万块，从此就跟他两清了。

姐姐拍拍她肩膀，有点难过地说，别硬来，要不回你也要好好地回来，我和山山等你。

汽车启动刹那，姐姐瞧见地上折射出园园的泪光。在四个多小时的车程里，园园再次回想起久远的事情。

那一年，园园才十八岁，正是一个女人情窦初开的时候，对人生充满美好的幻想。从农村来到城市，园园每一样都觉得很新鲜，就像帮人美甲一样，她也想美化自己的生活。

姐姐开了一家美甲店，叫园园过来帮忙。园园嘴甜，美甲技术每隔一段时间都能玩出一些新花样，很受顾客欢迎。姐姐说，再这样下去，都可以开分店了。

一般来说，进美甲店的都是女人，很少有男人进来的。一天下午，一个瘦高个的男人进到店里，脖子上还挂着一部照相机，正专心看园园给一位长发美女涂指甲。她还以为是美女的男朋友，忙招呼对方先坐会。

瘦高个没坐，弯着腰问：“两位美女，我可以给你们拍照吗？”

“你是？”园园有点不解地问。

“我是摄影爱好者，”瘦高个有点害羞地说，“在门口看见你涂指甲很有特点，就想拍下来。当然，要征得两位美女的同意，我才敢拍。”

园园一时不知如何回答，倒是旁边的美女爽快：“想拍就拍吧，但一定要拍得好看，否则就不要晒出来。”

既然顾客都同意了，园园也就不好意思拒绝，接着说：“是呀，拍得好的话就送我几张，说不定还能做广告用。”

“那我就开始拍了。”瘦高个似乎有点兴奋。

拍照的时候，园园还特意向镜头看，露出两颗虎牙。瘦高个停下来，对园园说：“美女，请不要看镜头，就当我不存在，像平时一样专心做你的工作。”

园园微微一笑，有点不好意思，专心描绘指甲。瘦高个选好角度，既有特写，又有全景。拍完后，向两位美女致谢。

临走前，园园特意嘱咐，照片好看的话送几张过来。瘦高个答应肯定会送过来，除非他出门被车撞死。

刚出门口，瘦高个回头多看了园园两眼，差点被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刮倒，幸好他躲闪及时才幸免于难。回过神来，瘦高个惊出一身冷汗。

这一幕，园园没有看到，她还专注给顾客描绘指甲。

三天后，照片晒出来了。瘦高个没有失言，拿着三幅照片到店里交给园园。园园很是喜欢，决定挂在橱窗展示，吸引更多顾客前来消费。

看见园园满脸兴奋的样子，瘦高个觉得机会来了，逗着园园说：“怎么样，如此满意，怎么谢我呀？”

园园扭头，一看瘦高个还没走，便清楚他心里想什么。反逗他说：“这要看情况，要是照片贴出来，月营业额连续三个月涨幅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话，我就请你吃冰淇淋。”

难度很大，但瘦高个瞬间喜欢上情趣十足的园园，将手机号码写在一张纸上递过去。园园笑眯眯的，让瘦高个等她的好消息。

三个月后的第一天，瘦高个迫不及待地出现了，问园园月营业额有没有达到连续三个月涨幅百分之五十以上。园园都快忘记这件事了，瘦高个却惦记着。园园笑得有点夸张，说这是这不可能的事情，但营业额确实有所提升。

“那我请你吃冰淇淋吧，既然没达到，那是我的错。”瘦高个意图很明显。

“你没错，是我要求太高了。为了感谢你拍的美照，我就答应你吧。”园园实在不好意思拒绝。

就这样，在瘦高个穷追猛打之下，园园成了瘦高个的女朋友，并于一个雨夜将自己的第一次献给了善于制造浪漫的瘦高个。

可是，当园园告诉瘦高个怀孕的消息后，瘦高个再也浪漫不起来了，哀求园园将孩子打掉。园园很固执，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。瘦高个撂下狠话，警告园园，要是不打掉孩子，他将不负任何责任。

怀孕八个月后，眼看肚子那么大，园园不得不打电话给消失已久的瘦高个。接电话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，说是瘦高个的姐姐。听完园园的诉说后，女人说一定好好教育她的弟弟，并表示道歉。几天后，那女人主动联系园园，还送了一箱园园爱吃的水果。

一个午后，园园挺着大肚子到附近的公园散步，看见了不敢相信的一幕，瘦高个竟然跟自己的姐姐搂抱在一起。他们也看见了园园，尴尬地坐在石凳上。园园才明白自己被骗了，不仅瘦高个骗了她，那女人也骗了她。园园径直走过去，给瘦高个三个响亮的耳光。瘦高个没还手，那女人跺着脚说：“这就是你干的好事，哪一天被人打死我也不替你收尸。”

第一次亲密接触前，园园曾问过瘦高个结婚没有。瘦高个发誓说，要是自己结婚了，任由园园处置。回到租来的房子，园园失声痛哭，没想到自己被骗得那么惨，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。

小孩临产前，园园不敢将实情告诉家里人。要是自己的事情传回老家，自己家人也抬不起头。所以，生小孩期间，园园也不敢告知自己的母亲来帮忙照顾。姐姐忙于美甲店的生意，有时候也脱不开身，园园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和新生的婴儿。住院期间，瘦高个从未出现，仿佛从地球上消失了。那段日子，园园恨透瘦高个，也恨自己轻易相信男人，害得儿子今后没有爸爸。

生孩子那晚，园园流了很多血，差点抢救不过来。躺在病床上，她听到婴儿的哭声，那么凄凉，那么无助，仿佛可以将过去的美好全部扼杀掉。她发誓，不管怎样，都要瘦高个付出代价。她要惩罚欺骗她的男人，让他明白罪恶的代价。

出院后，在姐姐的安慰下，她才稍稍缓过来。孩子一天天长大，她也渐渐忘了瘦高个。她努力挣钱，满足儿子所需，想要给孩子富裕的童年，以弥补自己轻信他人犯下的错。

儿子曾问她爸爸在哪。她哄儿子，说爸爸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了，而且是很机密的工作，现在还不能告诉他，等他长大了，爸爸有可能就回来了。

带儿子回娘家，园园隐瞒被骗的事实。她对家里人说，自己嫁到北方，那里太冷，不习惯，干脆离婚回到南方工作生活。家里人没有怀疑，也就相信了她。但爸妈还是责怪她，结婚了竟然不告诉家里人。园园找不到很好的理由，只能道歉，说是对不起父母亲，自己对婚姻太草率，导致最后酿下苦果。

说是苦，那绝对没错。为了养育儿子，园园除了工作，几乎没有剩余的时间。每次儿子生病，她都提心吊胆，不知能否撑过去。她甚至想到自杀，了却所有的苦闷。但想到儿子今后的生活，她才战胜一切困难。

有段时间，因忙于工作，她不得不将三岁的儿子带回娘家交给母亲代为照顾。因思念儿子，每隔一个月，她都不辞劳苦，回到偏远的小乡村，跟儿子见面，陪伴儿子几天。离开时，儿子哭个不停，她只能咬牙往前跑。这样的日子，如果说不苦，那就没有什么是苦的了。

虽然是单身妈妈，但园园的美貌还是让不少男人抵抗不了诱惑。追她的男人也不少，但园园早已看透男人的雄性激素，她觉得男人是最想发泄的动物，一旦发泄完毕，就会陷入无为之境。

也有例外，也有真正想得到她并爱护她的男人。但一想到婚姻，想到还有一个年幼的儿子，园园变得抗拒起来。她开始抗拒男人，因为想得到她的男人总是以婚姻为保证，并立下深深的誓言。

园园不得不嘲笑男人的誓言，说誓言就像骗人的把式，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，好男人都不会发誓。突然，她又想起瘦高个的誓言。如今，她已无力处置那个伤她最深的男人。她再也没打过那个电话，因为她不想听见那个可恶的声音。

这么多年，园园特别羡慕那些有完整家庭的女人。她常常想，要是自己长得不美，瘦高个肯定不会像条哈巴狗那样讨自己喜欢，那她也不用将处女的鲜血滴在瘦高个两腿之间。这时，她宁愿自己长得丑点，也要有个完整的家。

独自抚养儿子十年，她也曾战胜无数个孤寂的夜晚。当她使用网购的性工具时，她觉得无比酣畅。她觉得，男人是多余的。

她也曾爱上过一个没有结婚的男人，并让那个男人如愿以偿地占有了她。但是，她要求那个帅气的男人一定要戴上她买的避孕套，她不允许男人那东西肆无忌惮地侵污她那最柔软最隐秘的地方。几次过后，那男人说要娶她，她断然跟那男人断绝了来往，因为她害怕婚姻对唯一的儿子带来伤害。为了弥补儿子没有父亲的痛苦，她不愿再为任何男人怀孕。

有一天，瘦高个竟然出现在她面前。她刚好穿着高跟鞋，结果瘦高个的胸膛发出响亮的鸣叫声。

瘦高个站定定地说：“任由你处置。”要不是杀人要偿命，她恨不得将高跟鞋变成一把剑，从瘦高个的胸膛穿过去。

“我想见见咱们的儿子。”瘦高个以为这样可以打动园园那颗母亲的心。但他错了，园园很坚决地说，你没有资格说你是孩子的父亲，你不知道我流了多少血受了多少苦编了多少谎言，如果你还不消失，我就真的杀了你。

“你不敢杀了我，因为你还要照顾儿子。”瘦高个认为自己很聪明。

园园再次将高跟鞋摔在他的脸上，喘着气说：“我是不敢杀你，但我敢打残你。”

瘦高个知道僵持下去不会有好结果，捂着受伤的脸走开了。

那天晚上，儿子睡着后，园园望着乌黑的天花板，找到了复仇的快感。

她以为瘦高个不敢再找她了。可是，一个月后，瘦高个再次出现，提着一套小孩穿的衣服。园园把那套衣服套在瘦高个头上，一句话不说就走进美甲店。姐姐从里面出来，将一盆污水泼在瘦高个身上。

瘦高个临走前留下一句话：“我还会回来的。”

为此，园园准备了一把小刀。

果不出所料，第三次，瘦高个出现了。他尾随园园来到园园租住的地方。园园打开大门，瘦高个跟了进去。想关门时，园园才发现瘦高个木讷地笑着。

园园掏出刀子，警告说，再不走的话这刀子就要见血了。瘦高个说，他不会还手，随便扎哪个部位都行。园园打开刀子，准备扎一刀瘦高个手臂。正当她将刀子挺过去时，儿子跑下来了，因为他在窗户已听见两人的吵闹声。看见儿子靠近，园园只好把刀收回去。

儿子长得也高大，质问瘦高个：“你是谁呀？为什么惹我妈妈生气。”

瘦高个说：“我是你爸。”

园园拉着儿子往楼上走，说：“别信他，你爸早就死了。”

瘦高个趁机追上去，将买好的书包递给儿子。园园将书包夺过来扔在地上说：“再不走，我就废了你一只手。”

月光下，园园露出狰狞的一面，瘦高个自知理亏，落荒而逃。

回到房间，儿子问妈妈：“刚才那个人真是我爸爸吗？”

园园只好把实情告诉儿子，因为儿子也长大了，她不想再欺骗儿子。儿子并不了解母亲的辛苦，问妈妈能不能给爸爸一个改过的机会。

那一刻，园园哭笑不得，只能理解为小孩天性善良不解女人之苦。

瘦高个再次出现，是在儿子放学路上。

儿子天真地说：“你真是我爸爸的话，就请求妈妈原谅你。”

下班回到家，园园看见儿子正跟瘦高个一起玩游戏。她明白，瘦高个不是脑筋出了问题，就是现实出了问题。

这一次，园园没再动刀子。她叫儿子回房间，说要跟这个男人谈一谈，小孩子得回避。儿子很听话，马上回自己房间看小人书。

园园问，怎么还好意思出现在我面前，难道你不该忏悔吗？瘦高个说，他老婆无法生育，但他不能跟她离婚，他跟园园的儿子将是他唯一的儿子。

“为什么不能离婚？”

“无可奉告。”瘦高个似乎有难言之隐。

“好，那我就不问。那你当初为什么那么坚决要我打掉孩子！”

瘦高个说：“因为那时候还年轻，我还不想那么快失去自由。”

“好，你真聪明，我将孩子养大了，你就想认回儿子，然后你的自由就他妈的继续稳步前进了。”园园终于爆粗口。

“我承认，我对不起你跟儿子。他是我唯一的骨肉，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。看得出来，他也很想有个爸爸陪伴他。”

“那我跟你做一笔交易，行吗？”

“请说。”

园园一个字一个字地说：“听清楚了，以后你跟我的儿子见一面，你就要付我十万块钱。这就是你要付出的代价。”

瘦高个从钱包掏出一张银行卡递过去说：“这里刚好十万块，密码是我给你拍照的那一天，040519。”

“很好，你可以回去了。”园园把卡拿在手上。

瘦高个还想跟儿子打声招呼再走，园园说见了面就可以了，不用那么婆婆妈妈。瘦高个只好独自离开。

儿子出来，看见瘦高个不见了，就问妈妈是不是原谅爸爸了。园园叫他去洗澡，不要管大人之间的事情。

两个月过去了，周末的早上，瘦高个找到园园，并交给她一张新卡，说是先付钱，再去看儿子。园园问，你确定里面有十万块吗？瘦高个点头。园园往前走，瘦高个突然追上去说，能不能一起去玩玩，权当一家人在一起，给儿子一个家的感觉。

园园大笑起来：“真是个好父亲，要我去可以，另外再给十万块。”瘦高个表示自己没钱了，这么多年就剩这点积蓄了，问可不可以先欠着。园园大方地表示，写好欠条，我就陪你一起去玩玩，权当给我儿子享受一回家的温馨。

瘦高个说了声“谢谢”，就跟着园园走。

那一天，对于一个十岁的小男孩来说，无疑是快乐的。他看见爸爸妈妈陪他一起玩，没有争吵，有的是对他一次又一次的呵护与满足。他认为，以后的日子就这样过了。

吃过晚饭，瘦高个就离开了。儿子问妈妈，爸爸为什么不跟他们回家住。园园告诉他，很多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。儿子似乎明白什么，也就不再问了。

那年秋天，瘦高个又出现了，说他很想念儿子，恳求园园让他见儿子一面，自己带儿子出去玩一天。园园说，不用恳求，给十万块就可以了。瘦高个说自己没什么钱了，就剩陪孩子玩的那点钱。园园说，看在儿子的份上，这一次就让你先欠着，写好欠条就给你跟儿子见面。瘦高个老老实实写了欠条，并按下红红的手印。

冬天到了，瘦高个又找到园园，说是特别想念儿子，想带儿子出去玩。园园说，你上瘾了吧，你知错了吧，钱呢。瘦高个说自己真没那么多钱了，有的话也是几千块，问园园能不能少收点，毕竟他是诚心诚意关爱儿子的。园园斩钉截铁地说，一分都不能少，这么多年她带儿子这么辛苦，是瘦高个害的，就要他十倍偿还。瘦高个还想打欠条，园园不同意了，说还想看儿子，就要还清二十万再说。

瘦高个不再说什么，扭头走了。

半年过去了，瘦高个不再出现在园园面前。园园觉得十万块一次的见面费，瘦高个再也出不起了，她跟儿子就可以好好过下去，不用再看见瘦高个了。有一天，她在QQ收到一封瘦高个发过来的邮件。信件里，瘦高个对自己的过去表示忏悔，并告诉园园自己的新地址，他说等他攒够二十万，他就去看望儿子。

他只不过一个普通的打工仔，要想攒够二十万，那得多少年。可是，园园体验到了报复的乐趣，她觉得这是惩罚一个深深伤害过她的男人最好的方式。

半年又过去了，园园的母亲因重病住进重症监护室，还需要二十万块的医药费。她想起瘦高个还欠她二十万，马上带着欠条去找他。

按照新的地址，她来到一幢旧房子前。她打响瘦高个在邮件里留的新号码，接电话的是那个曾经说是“姐姐”的女人。那个女人说，我下去接你。

进去，并没见瘦高个的踪影，却发现他一幅大大的黑白照片挂在墙上。那女人告诉她，瘦高个为了多挣点钱，换了工作，跟人家去做建筑，有一天装修外墙不小心从楼上摔下去，摔成重伤抢救不过来就去世了。临死前，瘦高个握着老婆的手，说还欠园园二十万块钱，叫她一定要帮他还清。瘦高个去世后，工地老板赔了三十万块钱。

那女人递过一张崭新的银行卡说，里面有二十万快，是瘦高个还给园园的，还说本想主动联系园园的，但仍处于悲伤中，没想到园园这么快找上门来，现在也就可以替丈夫还清那二十万块债务了。

园园接过银行卡，就离开了。回车途中，她迷迷糊糊就睡着了。她没告诉儿子瘦高个去世的消息。如果儿子问起的话，她就说不知道，可能他去很远的地方，很难再出现了。